郝士超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春秋战国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近代有“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共产主义斗士李大钊。正定城内有赵云庙，子龙广场矗立着一身义胆长坂坡单骑救主的常山赵子龙的雕像。这片热土养育了豪侠义士，其血脉世代流淌，铸就了燕赵彪悍的民风及燕赵人重道义轻生死的性格。
河北梆子武生演员郝士超，河北正定人。历史环境对人精神的滋养潜移默化，浸入骨髓。郝士超是听着赵子龙的故事长大的，打小就有英雄情结，心存高远，不坠青云之志。纯粹真诚，赤子之心昭昭。燕赵大地还是名伶胜地，京剧四大名旦的尚小云、荀慧生，京剧文武老生李万春、李少春，“活武松”盖叫天，河北梆子名家齐花坦、张惠云，京、梆大家梅花大奖得主裴艳玲，活跃在当代的京剧名家李胜素、张建国、倪茂才、张军强等，皆是从燕赵走出来的大角儿。听戏看角是燕赵人的最爱。即使在外来文艺大行其道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河北百姓依然对京剧、河北梆子、评戏情有独钟。
耳濡目染，郝士超很小就爱看戏。电视上一播戏曲节目，五六岁的士超搬个小板凳立马端坐屏前，目不转睛，静静守候。长大后士超回忆道，其实也不明白电视里的人说啥唱啥，就觉得那咚锵的锣鼓给劲，那繁弦笙箫悦耳，那扎着大靠、甩着水袖的男男女女好看。兴许是好奇之心使然吧！已是河北梆子花脸演员的小舅眼见外甥这般爱好，喜上眉梢。说不定，小外甥还真是块唱戏的料。虽说唱戏的挣不到大钱，地位也不高。老话说，三年出个状元，十年也难出来个好戏子。梨园行成才率低，成角儿了很受人尊崇。闲暇之际，舅舅教了士超几下子身手，小士超做得像模像样。上小学三年级时，舅舅得知河北省艺术学校要招一届梆子班学员，鼓励士超报考。还为他找了第一个磕了头的师父——河北梆子重量级的大武生张振荣。准备了一年，士超打下了瓷实的基本功，以优良成绩被录取。9岁，士超正式开启习艺生涯。每天除了文化课大多时间在练功。下腰，踢腿，抻筋，拿顶，翻跟头，又苦又累又疼。幼小的孩子常常忍不住哭泣。老师找到士超的舅舅说，想干咱们这行，哪有不吃苦的！老是哭怎么练得下去！跟孩子商量商量，让孩子自己决定。如果吃不了这个苦，就该干吗干吗吧！士超永远忘不了与舅舅的那一次谈话。舅舅说，继续还是放弃，自个儿决定。想学这行，咬咬牙坚持，别动不动就哭鼻子。士超感觉到压力和委屈，眼里噙着泪花，愣是没掉下来。他眼前闪过台上扎靠的大武生，那么帅气。他想起单骑飞奔的赵云。做一个有出息的人，让爸妈和舅舅放心。为什么说出个角儿难，因为除了扮相、嗓子、身材、柔韧度、悟性等条件过人外，想成为一个武生演员，还需要有强大的内心力量和超人的毅力，缺一不可。这次谈话后，郝士超像变了一个人，每次练功都练得精疲力竭，练到自己大汗淋漓。老师告诉舅舅，这小孩不仅不哭了，而且毯子功、把子功长进很快。其实郝士超练功怎能不苦不疼，而是他内心深处的自尊要强被唤醒了。为了自己的梦想成真决不放弃！
《宝莲灯》郝士超饰演沉香
9岁入学，6年后出科。也许是营养不足，抑或是练功过力，15岁的士超没怎么发育。身高才一米五左右，嗓子也没倒仓，依旧少年样。没有院团愿意接收士超，毕业了，可又失业了。士超陷入深深的失落，甚至怀疑自己当年的选择。少年的愁滋味很容易过期。士超决定复习一年，向中国戏曲学院进军。无望的轮回是希望。正当他在苦闷中挣扎时，一个电话打来，河北梆子剧院青年团副团长请他救场演出《宝莲灯》。15岁的郝士超饰演15岁的沉香，一炮打响。沉香劈山救母，也助士超劈开了自己的事业之门，他正式入职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宝莲灯》是省河北梆子剧院的保留剧目，久演不衰，深得观众追捧。就是这盏法力无边的“宝莲灯”点亮了郝士超暗沉的人生。修行的路上荆棘丛生。但这盏“宝莲灯”不仅给了他光亮，还给了他温暖。士超18岁时个头猛蹿，嗓子变声，不出音。唱不了沉香了。命运把士超再次打回低谷。莫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先得挫磨其身心。失落灰心之际，士超暂时惜别心心念念的氍毹。拖着疲惫的身体，踽踽独行，去影视剧组混口饭，做武打替身。一干三年，遍尝生活的艰辛与人间炎凉。又是《宝莲灯》，再次照亮他的归途。原本又是一次救场，却成为他人生的自我救赎。生疏了三年的舞台，荒芜了三年的功夫，重拾沉香这一角色，嗓子竟然成功变声，比之前更高更亮，唱C调游刃有余。河北梆子怎能放弃这位丹心赤子，士超终于重新拥抱他无法割舍的挚爱。
《野猪林·白虎堂》郝士超饰演林冲
随着嗓子和功夫的恢复，郝士超在舞台上越来越自信，越来越享受舞台与表演。有志青年的积极性得到院团领导的重视，先后为他重排了《武松》《宝莲灯》《钟馗》，移植改编了《野猪林》，并度身定做了新剧目《瓦桥关》，使他的艺术才华得以施展，越来越得到观众的认可和同行的首肯。荣获第二届文化部优秀保留剧目大奖，已演出了2000多场的《宝莲灯》培养了河北梆子几代优秀演员。作为《宝莲灯》的第三代传人，郝士超在该剧全国巡演中，先后奔赴宁夏、甘肃、青海、山东、广东、天津、澳门等地，连演40多场，唱响神州大地。艺术上日臻成熟的郝士超在《钟馗》中也有上佳表现。在前半场中，郝士超以文武小生应工，一袭长衫，着力体现出钟馗儒雅文人的气质，繁难的唱功亮出了演员的实力。后半出是全剧的核心，钟馗需要勾脸，以武功见长。“行路”一折有大段“跳判”的精彩表演，钟馗造型美不胜收，一动一舞蹈，一定一幅画。撕髯、抖袖、朝天蹬、三起三落、蹉步、吐火、下高、摔叉等的表演，构成花脸程式的美魅图卷。钟馗的形象已然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容不得有半点差池。郝士超不负众望，完成呈现。“嫁妹”是全剧情感浓烈的重头戏，钟馗死后依然深切惦记亲人。这一段戏，郝士超的处理十分细腻，他以情带声，小心翼翼地唱出“来到家门前，门庭多凄冷，有心把门叫，又恐妹受惊，未语泪先淌，暗呀暗吞声”。
《钟馗》郝士超饰演钟馗
字字悲切恸人，闻之无不动容。阴阳两隔，割不断人间亲情，面容丑陋，掩饰不住侠骨柔情。这段戏赚足了观众的眼泪。虽然演出成功了，也收获了不少赞美，但郝士超不满意自己，总感觉驾驭钟馗这个角色不如沉香那么手掐把攥，措置裕如，有点吃力。他与老师和父母商酌，我是不是该充电了？对人物塑造戏情戏理如何深入开掘，程式动作如何做到手到擒来，恰到好处？
《野猪林·白虎堂》郝士超饰演林冲
郝士超在艺术上升之际，勇敢地按下了暂停键。读书深造。经过充分准备，2013年，他考入中国戏曲学院京剧系，得到武生名家杨少春、马玉璋等老师的悉心调教，受益匪浅，仿佛金篦刮目，豁然开朗。比之河北梆子，京剧表演更加规范大气。且京、梆两个剧种在诸多方面相同，比如，锣鼓经大同小异，念白身段可以互补，毫无违和。再比如，昆曲是百戏之师，学了就是养分。在国戏四年间，郝士超先后学习了近20出长靠、短打、箭衣武生戏，如《林冲夜奔》《战马超》《狮子楼》《小商河》等。功夫固然打紧，门道更重要。起霸、走边、趟马、圆场，包括耍锤舞枪，都要有来由，合常理，有人物，有故事。2017年，郝士超本科一毕业就参加了在山西举办的全国青年戏曲演员电视擂台赛，并获得冠军的殊荣，被更多的戏迷观众所熟知。2019年，在昆山百戏盛典上，由郝士超主演的《钟馗》给观众带来了惊喜。他为河北梆子露了脸，也让更多人记住了郝士超的名字。在从艺路上，郝士超郁闷过，痛苦过，彷徨过，挣扎过，就是没有放弃过。赤子丹心郝士超，以身许艺，终于迎来春暖花开。却原来，所有的绚烂都需要孤独与寂寞来偿还。
《瓦桥关》郝士超饰演杨延昭
2022年7月，北京梅兰芳大剧院，由中宣部文艺局、中国文联国内联络部、中国戏剧家协会共同主办“艺苑撷英——全国优秀青年艺术人才戏曲武戏丑戏展演”给首都观众带来快感，让人们在新冠疫情的压抑中得到短暂的纾解。郝士超凭借这个平台迎来了自己艺术生涯的高光时刻。梨园谚语：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二者都是独角戏，一人贯满台，成败火候全凭自己掌握。话分两头说，但凡拿下这两折戏者，必是好角儿。无论什么剧种，只要演《夜奔》，必得昆腔。该折戏出自李开先的《宝剑记》，表演唱做并重，身段极其繁重。整折戏边行边舞，边念边唱，因为林冲在赶夜路，私奔梁山。换句话说，这是他人生命运的转折点，思前想后，百感交集。郝士超扮演的林冲一句闷帘“啊嘿”，既是引起观众的注意，更是带戏上场。从这两字的哀叹悲鸣中，观众似乎感受到林冲之前屈辱无奈的人生境遇，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没有后路，逼上梁山。郝士超的处理非常细腻，其声由远及近，由小渐大，用气托住，“啊”字轻些，“嘿”字放大音量，拉长，也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在锣鼓“四击头”中亮相。在简短的停顿中，人物的身段有造型美，而眉目精气神则传递给观众丰富的内涵。士超的表演瞬间妙变林冲，双目左右巡视，表现出林冲的机警。因为是亡命天涯，前途未卜，后有追杀。所以我们说，戏曲程式是有意味的表演。一个亮相，郝士超将表现与体验完美再现。一出场吸人眼球，后面的戏更不含糊。接下来演唱的【点绛唇】【新水令】【折桂令】【得胜令】【太平令】【收江南】等曲牌，满宫满调，情绪饱满，一气呵成。这些唱腔对演员来说最难之处是边做边唱，气息要托住声音，不能让观众感觉气喘吁吁或吃字漏腔。形神兼备，集唱念做舞于一体，没硬功夫真本事怎能拿得下来。林冲报国无门，有家难回，心哀景悲，英雄末路，沦为天涯孤客，只有反抗一条路。一句“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道尽了林冲无限的哀怨。当郝士超用左右手两次拭泪时，观众似乎哽咽了，对林冲的伤心欲绝感同身受。“夜奔”全折不过30来分钟，却久演不衰。因为它是技、艺、情、理的组合，没有空白。如此饱满丰盈的内容需要演员演出节奏来，郝士超在处理八句诗的念白时，特别注重轻重疾徐、抑扬顿挫，逻辑重音和情感情绪的变化，从而将林冲的内心世界和爱恨情仇表达得淋漓尽致。
《夜奔》郝士超饰演林冲
【新水令】一段唱腔最能表达林冲的遭际与情感。“按龙泉血泪洒征袍，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郝士超仔细分析这段唱的内容，将重点放在了首尾两句上，第一句他唱得饱满高亢，突出“血泪”二字，让观众感受到林冲冲破云霄的一腔怒火。最后一句“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唱出林冲的哀怨，道出了人生不尽的遗憾！
《夜奔》郝士超饰演林冲
【折桂令】是核心唱段，表现了林冲的人生逆转，忠心报国无门，却落草为寇，巨大的境地反差是奸佞小人所为。诛尽奸佞成了他此刻的执念。郝士超的演唱着重强调林冲的壮志和报仇雪恨的雄心。正是因为郝士超对人物理解到位，台下做足功课，台上才能表达深刻。在剧中，郝士超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组合动作赢得满堂喝彩。在【得胜令】结尾，唱“叹英雄气怎消”时，配合着踢大带，他转身飞脚翻身，再接踹腿拧身，弓箭步向前，双臂摊手亮相，帅、准、美、脆。一连串动作技巧一气呵成，全在戏里和人物情感中，堪称完美。观众用热烈的掌声和喝彩致敬剧中和台上的豪杰英才。
郝士超用30年的光阴追逐自己的梦想，终于在2022年7月的梅兰芳大剧院得到回响！河北梆子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也是他喜怒哀乐的源泉。郝士超爱学习，好琢磨，能吃苦，尊师重道，律己乐群。河北梆子是他一生的坚守。他说，河北梆子曾经辉煌过，名家荟萃，好戏连台，流派纷呈，观众云集。现在，河北梆子式微，他想用自己一生的努力，为河北梆子添砖加瓦，演几出观众爱看的好戏，仅此而已。2022年，他拜河北梆子女老生、梅花奖获得者吴桂云为师。他看到老师身上有一种高洁纯粹的气质，爱国顾家、重情重义、勤勉敬业是他们共同尊崇的人生之道，品茶说戏是师徒俩最快乐的时光。
郝士超正值青春壮年，成角儿之路固然崎岖，但有志者事竟成。
（作者系中国戏曲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戏剧》原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