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专辑 —
我和三十四枚老兵手印的故事
| 王小丫 |
2018年初冬,四川省成都市大邑县建川博物馆聚落,抗战老兵手印广场。
我被眼前玻璃板上数千枚抗战老英雄的手印给深深震撼了——鲜红的手印个个五指张开,像五座山峰直插天际,昂扬着排山倒海般的革命斗志,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扑面而来。我面对这片手印的海,感觉一支钢铁洪流正向我铿锵走来,那正是我们英雄的人民子弟兵,是党的铁军,是中华民族光辉记忆的一部分。
手印全部是右手手印。我想,那正是挥舞大刀、扣动扳机杀敌的手。广场前的石碑上刻着八个大字:国人到此,低头致敬。而我,岂止是深深地致敬,我更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重回当年战场,亲手杀鬼子,护我好河山!
通过当地的友人,我找到建川博物馆副馆长何先生,说明来意:我来自河北,目前正在为创作长篇纪实文学《回民支队》而准备,为了最大程度还原历史,我计划开展大规模的采访。如果有机会见到当年回民支队老兵,我也希望能够留下他们的手印,好昭示历史,教育后人。
何先生耐心示范给我:纸要用生宣,因为生宣有良好的渗透性,可以让印出来的手印纤毫毕现;印油要用优质的红色速干印油;要准备一个盒子,盒子里放一块海绵,到时候把印油挤到海绵上。我们手上要戴个一次性手套,用戴手套的手把印油涂到老英雄的手掌上,整个手掌都要涂满。印的时候,只要把老兵的手掌按到纸上,就千万不要动了,一动全毁。掌心和五个手指要耐心地轻轻按压,直到印实。一次性手套是千万要戴的,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把好不容易印好的手印又给弄花了……
从此,每次出发我都会带上采手印的全套工具,时刻准备着。
我寻访到的第一位回民支队老兵,是居住于甘肃省兰州市某干休所的汉族战士,96岁的李凤炎爷爷。他曾是回民支队郭陆顺政委(民政部公布的第一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的通讯员。得到老人的消息时,还差几天就要过2019年的春节了,我被“听老兵口述历史”这个迷人的信念燃烧着,早已热血沸腾,非要立刻飞过去。家人苦苦相劝:“你已经疯了,可以不过年。可人家老爷爷还要过年啊,你等过了春节再去吧。”好不容易忍到大年初十,终于飞到兰州,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李爷爷。李爷爷身经百战,双耳经过炮火的洗礼聋得厉害,我需要通过一个硬纸板才能和他交流。我把想对李爷爷说的话写到纸板上,他看明白了就回答我。我当时坐在李爷爷对面,精神有点恍惚,心想,我们祖孙俩这是多么深的缘分啊!我在纸板上写道:李爷爷,我要给您拜个年。他脸上立刻有了欣慰之色。我扶着李爷爷让他在椅子上坐好,然后双膝跪倒,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当时李爷爷哭了,我也哭了。他拉着我的手说:“丫头,你想知道什么?我全讲给你。”
采访的最后,我在纸板上写:李爷爷,我想采您的右手手印,将来放在纪念馆,教育后人。李爷爷很配合,伸出手来任我摆布,虽然他的大手因为帕金森症一直在不停地抖动。我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采,毕竟李爷爷已96岁高龄了,我必须迅速完成,不能让他太劳累。我把李爷爷的右胳膊袖子小心挽好,自己戴着手套把鲜红的印油挤到海绵上,拿过他的大手来仔细涂抹。李爷爷的手又大又厚实,还很软和。我给他做了一个五指张开,然后按到纸上的示范。李爷爷就像当年在部队认真执行任务一样非常仔细地看着,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坚决要把这枚手印采好的决心。他老人家抬起自己的右手,伸到自己的眼前,努力把五指叉开,看得出他非常用力,正如当年他发起冲锋时的豪壮。他自己叉得满意了,忽然就朝纸上坚定地按下来,那阵势就像偷袭敌人一样果断。我按住李爷爷的手要他不要动,然后用我的手把他的手背轻轻按了一遍,以保证整个手掌都能接触到纸面。只能是轻轻的,因为怕弄疼了李爷爷。感觉都印上了,我把李爷爷的大红手快速抬起来,哇,雪白的宣纸上李爷爷的大手印像一面红旗、一个宣言、一份承诺一样,清晰完整地永远印证在了历史的记忆中。这是我和李爷爷共同的杰作,我俩四目相对,同时给了对方一个大拇指。我请李爷爷在我采访笔记上写字留念,他颤抖着将“我永远的回民支队”八个字写了九遍才终于满意。这八个字没有一笔一画是直的,每一笔都像是一把齿锯,弯曲却锋利,看上去能打败一切困难。我忽然明白了回民支队之所以能百战百胜的原因:他们无论干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啊!
第二枚手印来自94岁的回族女战士许素杰奶奶,她居住在保定安国市的东安国城村。在全国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马本斋纪念馆,陈列着一张马本斋司令员夫人孙淑芳和四个女兵的合影,许素杰就是其中的一位。2019年4月,我拜访了许奶奶。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女战士已经因中风而卧床多年,老人家虽不能说话,但双眼明亮,面色柔和,看上去依然很美。许奶奶微笑着拉住我的手,表示欢迎。我在她纤瘦而好看的右臂上清晰地看到了一朵六瓣的墨色梅花。据她的小儿子讲,这朵梅花是回民支队回族女兵的特有标志,因为回民支队的战士有回有汉,为了一旦牺牲后随军阿訇能辨出民族,以便按民族习俗安葬回族女战士,她们都在自己右臂上纹一朵小小的梅花。我抚摸着这朵梅花热泪盈眶。
许奶奶的手印很不好采,她的手指已经僵硬且变形。我搓热了自己的双手,把许奶奶的右手放在我的双手中暖着,按摩着。许奶奶用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微笑着看我,充满了对我的信任和鼓励。我把采手印的流程和要领跟她的小儿子说了,这个手印我确实需要他的配合才能完成。经过我的按摩,许奶奶的右手柔软了许多。我赶紧小心翼翼地涂上了印油,同时告诉许奶奶五指要尽量张开,这样印出来的手印才有气势,才好看。许奶奶虽不能言,但听得句句入心,她拼命张开着手,虽然她的手张着跟并拢着看上去没什么区别。我只好摘掉手套,一手抓着奶奶的手腕,一手把她的五指挨个轻轻往外掰了掰,然后迅速朝准备好的宣纸上按下去,并告诉许奶奶千万别动。我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挨个轻轻按着,确保都能接触到纸面,又把她悬空的手掌心尽量温柔地往下按,直到感觉真实地按到了纸上……我抬起许奶奶的手,旁边的小叔叔赶紧把印好的手印撤出来,换上一张空白新纸。许奶奶满意地笑着,我给她的手又涂了一遍印油,一边紧张地出着汗一边又开始了一张新手印的制作……
我永远都忘不了第三张手印的主人,当年回民支队摄影记者、95岁的魏福凯爷爷。他是个文化人,肚子里的故事特别多,唯一遗憾是他也耳背。魏爷爷说:“抗战时期胶卷特别金贵,组织上不准随便给部队领导拍照。我要是知道我们敬爱的马司令和郭政委那么早就牺牲了,我宁可违抗纪律也要偷着给他们留下张照片。1941年下半年,马本斋率领全体官兵回到了他的家乡献县东辛庄(现本斋村),和乡亲们搞了一场盛大的军民联欢会。高大慈祥的马母亲手给战士们炸油香,我当时特意拍了马母和战士们联欢的照片,照片后来还参加过冀中军区的摄影展,获了奖,可惜,都在1942年‘五一大扫荡’的一场突围战中被敌人的炮火给炸没了,我自己也差点牺牲。”魏爷爷跟我说了许多往事,当听说要采手印时,他立刻高兴地配合,手印采得异常顺利。手印采完后,魏爷爷亲自在自己的手印下郑重地签上了名字,并说:“小丫,你可一定要把回民支队的故事写好呀。”
我更忘不了无极县东朱村97岁老兵谷振奇爷爷。他虽然年近百岁,但耳聪目明,生活完全自理,我们边喝着他亲手煮的茶,边愉快地畅聊。他拉着我的手说:“你真的要写回民支队吗?真的要写我们这些普通的战士吗?你什么时候能写出来?我多希望我活着能看到。”谷爷爷说,我们马司令嗓门儿可大了,两千多人的队伍,他在队前训话,人人都听得真真的。那时候我们天天唱歌儿。1940年,我们打了一连串儿的胜仗,部队剧社就把这一年来回民支队做的事,从1月到12月,编成一首歌,可好听,可骄傲了。我说谷爷爷您给咱唱唱呗。他拧着眉毛使劲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我们聊天,采手印。结束采访谷爷爷送我出门,我忽然听到他扶着门框小声哼唱起当年的战歌,他又回到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
从2019年春我找到第一位回民支队老兵开始,到2024年底,六年间,我总共寻访到35位老兵和120多位知情者。35位老兵却只采到了34枚手印,有一位居住在承德的杨爷爷,因种种原因,终未采成。
六年间,我开启一个人的长征,跨越万水千山,争分夺秒抢救性打捞回民支队历史,历经了各种酸甜苦辣。
最甜的是西安的马岚奶奶。2020年6月,我奔到西安兰空大院去见96岁的文艺兵马岚奶奶。正是杏黄时,马奶奶亲手在自家的杏树上摘了一笸箩大黄杏给我,杏子肉很厚,一口咬下去像喝了蜜。说起回民支队,马奶奶的眼睛里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那是一种少女般的向往。她说:“我人生中最欢乐的时光还是在回民支队。那时候天天行军打仗,很艰苦,可我们每个人都是快乐的,幸福的。部队里上上下下亲如一家,马本斋待我们就像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裤兜里有个梨也想着给我们吃。我们参了军,可军装穿到身上长得过了膝盖,马司令说‘太难看了!’为这,他还专门向上级反映,剧社小鬼们的衣服要量身定做才好,不然太邋遢了,丢的是咱八路军的脸。很快,我们剧社的小兵就都穿上了量身定做的新军装,裤子是小马裤,一个个神气得很。我们那时的理想是活到18岁,因为每天都有战友在牺牲,早晨还在一起吃饭,中午就为国捐躯了。”
在马岚奶奶的叙述中,我深切感受到了回民支队这个大家庭的温暖。1944年5月回民支队奉命来到延安,马岚所在的抗战剧社集体进入鲁迅艺术学院学习深造。马岚进了音乐系,跟歌唱家王昆是同班同学。
我采了马岚奶奶的手印,我们拿着手印在那株杏树下幸福地合了影,每每想来,连回忆都是甜的。
最苦涩的一次是去海南海口市见98岁的陈月山爷爷。2024年6月19日,我忽然接到陈月山爷爷儿子陈柏睿的电话,他说:“我父亲刚出ICU,情况很不好,你要来采手印就赶紧来吧,晚了恐怕来不及了。”放下电话,我内心充满了矛盾,因为我当时经费紧张,而且身体虚弱正在发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去还是不去?我跟自己作着激烈的斗争。五分钟后我还是决定要去,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和陈爷爷唯一一次见面机会了,岂能放过。当即订好了第二天的机票。下飞机直奔医院,陈爷爷一直在昏睡。我凑近他的耳边,告诉他:“爷爷,我是从沧州老家来看您的(陈爷爷是沧州海兴县人),我呀,一会儿给您采个右手的手印,将来放在咱们纪念馆,好教育后人。”陈爷爷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紧闭着双眼。但慢慢地,我看到有两行清泪从爷爷紧闭的眼角流了下来。
在老人儿女的协助下,我找来一块硬纸板,请他们用手托着作为依托,我拿起陈爷爷的手,他的手非常宽厚,年轻时一定是个大力士。可现在,这只大手是那么虚弱无力,五根手指都弯曲着,而且我感觉到陈爷爷的手正在慢慢变凉。我顿时出了一身汗,要快要快,要赶紧采下来。我把陈爷爷的大手涂满鲜红的印油后,请在场的老人外孙帮忙,尽量把老英雄的手指弄直些,然后迅速按到纸上去。就这样,四个人在紧张的忙乱中采了3张手印。我差点当场晕倒。陈叔叔说你快去输液吧!
我在海口市某社区医院刚输上液不到十分钟,陈叔叔就打来电话,说陈爷爷经抢救无效去世了。我说:“爷爷这是归队了。”我一边输液一边痛哭流涕……
跑了两次才终于采到手印的,是武汉的张书坤爷爷。96岁的张爷爷是从回民支队走出来的共和国中将。我2021年春第一次见到张爷爷时相谈甚欢,但当我提出要采个手印时,他以革命军人特有的警觉坚决予以拒绝。我没有坚持,但我不死心。当年秋天,我再次去武汉见张爷爷。我发现仅仅隔了半年,张爷爷的健康状况大不如前。他的女儿也意识到这可能是采手印最后一次机会了,于是帮我大力劝说,张爷爷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下终于松口了。张爷爷的手印采出来非常漂亮,因为他的手大而修长,而且五指叉得非常开,果然极具将军风范。
我和张爷爷的相见,还直接促成了这样一件事:2020年秋,我忽然接到来自河南的一个求助电话,说回民支队的指导员谢振亚1941年因伤牺牲于河北省雄县,因证据不全,至今“申烈”无果,希望我能帮着找到他的当年战友。没想到,2021年我采访张爷爷时,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能有今天,多亏了我的指导员谢振亚……”我心中狂喜,立刻把谢振亚后人正在寻找他的消息相告。他听了非常难过,很快就开具了证明。在我们的持续推动下,2024年9月30日,谢振亚烈士的儿子谢昌美终于收到了烈士证。
给我亲情最多的是黑龙江伊春95岁回族老兵吴树堂爷爷。他的手印采得最多。吴爷爷把我这个汉族女子当成自己的亲孙女疼,他说:“多采点,省得不够用。”现在,吴爷爷虽然不在了,但我每年除夕都能收到他的儿子、我的吴叔叔给我发的压岁红包。他说:“爷爷虽不在了,可我们之间的亲情却永远都不能断。”
34枚老兵的手印,34座英雄的丰碑。我时常拿出来看看,仿佛与英雄们重逢。
鲜红的手印是国旗的颜色,正如每一位老兵赤城的爱国之心。他们用双手为我们捧来了今天的和平,我时常把自己的右手与他们的手印重合,在心中默念着:放心吧,我也是回民支队的铿锵一兵!

作者:王小丫
王小丫,本名王英,河北献县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荣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评为2022“感动河北”年度人物,河北省三八红旗手。荣登“中国好人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