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戏剧学院建校75周年之际,中央戏剧学院携手中国歌剧舞剧院复排的经典民族歌剧《小二黑结婚》在京上演。作为1953年《小二黑结婚》首演时剧中小芹的扮演者,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政委乔佩娟回到母校观看了演出。演出结束后,已是耄耋之年的乔佩娟激动地说:“这个作品就像凝聚了大家心血和智慧的一个孩子,73年后终于回家了。中央戏剧学院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通过复排《小二黑结婚》把过去和现在连接了起来。”谈起73年前排演《小二黑结婚》的故事,她言语间流露出对往昔岁月的深情追忆,更饱含着对民族歌剧发展的殷切期望。
血脉与传承:从延安走来,在教学研究中精雕细刻
歌剧《小二黑结婚》首演于1953年,但要追溯其艺术渊源,还要从延安时期说起。1942年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延安兴起了轰轰烈烈的秧歌运动。最初出现的是《兄妹开荒》《夫妻识字》《十二把镰刀》这样的秧歌剧,虽然形式简单,但旋律优美、故事生动,深受群众欢迎,为歌剧《白毛女》的诞生奠定了重要基础。《白毛女》通过“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主题,开创了中国新歌剧的先河。
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中央戏剧学院成立。张庚任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他与一批来自解放区的戏剧、音乐工作者,对创建“表现力强、表现方法丰富,既为老百姓喜闻乐见,艺术上又比较精致的,具有中国气派的新歌剧”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信心。由此中央戏剧学院兴办了歌剧系,马可任歌剧系主任。张庚与马可等抱着极大的热忱,为中国民族歌剧的艺术教育,付出了很多心血。
当时年仅18岁的乔佩娟是歌剧系最年轻的学员。她在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相继工作于齐齐哈尔市文工团和东北青年委员会文工团,之后随东北鲁艺到了北京,进入中央戏剧学院歌剧团工作,1950年进入中央戏剧学院歌剧系学习。乔佩娟深情回忆道:“当时学校这些老师既是艺术家,又是革命家。张庚同志大革命时期就参加了革命,1927年就是黄埔军校学员,后来到延安后任延安鲁艺戏剧系主任,是歌剧《白毛女》创作的参与者;马可同志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创作了很多音乐作品,是冼星海的学生,到延安后长期收集、学习民歌和民间音乐,是《白毛女》的作曲之一,也是新歌剧的代表人物。”这份堪称豪华的教师名单还包括欧阳予倩、张光年、周贻白、舒模、胡沙等赫赫有名的名字。
歌剧《小二黑结婚》是中央戏剧学院歌剧系为毕业公演而作。恰逢1950年5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颁布,经过集体研究和讨论,小说《小二黑结婚》成为歌剧系学生毕业创作的改编原著。乔佩娟回忆,当时学校在北京东棉花胡同,校园比较小,没有专门的创作室,作为编剧的歌剧系学员田川和杨兰春每天早上买几个干烧饼,就坐在北海公园的九龙壁那里研究和创作,“旁边就是305医院,《白毛女》的编剧之一贺敬之当时就在那儿住院疗养,遇到什么问题,这一腿就迈过去了”。在歌剧《小二黑结婚》的创作过程中,非常可贵的是得到了许多老同志、艺术家帮助指导,使歌剧《小二黑结婚》的文本、音乐创作精雕细刻,成为一部既好听又好看、群众喜爱的作品。
在《小二黑结婚》排演过程中,大家彼此间的关系特别融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乔佩娟回忆道,排演《小二黑结婚》时,马可的女儿马海星大概?四五?岁。“她小时候长得很漂亮,皮肤也很白。马可就成天抱着她,说一看见她创作灵感就来了。”70多年过去了,现在马海星和乔佩娟的关系就像家人一样。张佩衡是《小二黑结婚》的4名作曲(马可、乔古、贺飞、张佩衡)之一,也是一名参加过西南战斗的老同志。当时只要有时间他就拉着乔佩娟拿板胡练唱,乔佩娟所有的唱腔都是他用板胡一句一句“拽”出来的,“就是‘拉’我那个韵律、‘拉’我那个味道、‘拉’我那个语言”。乔佩娟用“情情义义”形容这种情感。
回望与前行:大浪淘沙,经典照亮前路
在乔佩娟看来,中央戏剧学院建校75年来组织创作了很多优秀的作品、培养了很多杰出的人才,但是歌剧《小二黑结婚》是建院初期的起点,“大家没有想到这个初创的作品活了70多岁,到现在还有这么旺盛的生命力”。乔佩娟认为,像《小二黑结婚》这样经过几十年大浪淘沙,依然闪光、依然“站”得住的作品,在今天依然值得做更深入的研究。她谈到了几个“很重要”。
生活基础很重要。群众中间有很多生动的故事,要把这些故事挖掘出来很不容易。《小二黑结婚》的两位编剧都有着丰富的生活积累。田川12岁当兵,在大别山加入新四军,抗战时期十几年他都是住在老百姓家里和群众一起生活。他是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转战华中、东北、华北、西南的文艺战士,入校之前已经是第三十九军文工团副团长。杨兰春来自河北邯郸农村,听老乡唱戏,玩“落子”,对农村生活和民间地方戏曲非常熟悉。在剧本创作的时候,这些生活的积累很自然就“拿”出来了。像《小二黑结婚》中“癞蛤蟆跳在鞋脸上,冒充虎头”“棒锤头,大驴脸,说话就像个驴叫魂”这种朗朗上口的宣叙调,是从丰富的民间素材中提炼出来的简单的旋律和语言,来源于老一代艺术家的生活经验,是真真正正从生活里挖掘出来的。
《小二黑结婚》首演时,除了饰演小芹的乔佩娟和陈颙、饰演小二黑的吕斌,其他演员也都有着丰富的革命经历和生活积累。饰演金旺的马列、饰演区长的周冰、饰演三仙姑的齐玉珍、饰演媒婆的左小林等都来自农村,本身就是革命干部。这一代人既有革命实践的历练,又有政治上的清醒认识和艺术上的准确定位。这种将革命理想、生活经验与艺术追求相统一的创作方法,对当前文艺创作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文本很重要。在乔佩娟看来,歌剧《小二黑结婚》是剧,又是诗,同时又是通俗化的语言,是说给观众听的话。而当代新创的歌剧作品,能够做到“又是剧、又是诗、又是话”的也很少,“经常看到当代民族歌剧作品是概念化的东西多、描述性的东西多、表现性的东西多,但就是角色本身该说的话不多”。
像歌剧《白毛女》中《昨天黑夜爹爹回到家》中的唱词:“天黑夜爹爹回到家,心里有事他不说话。天明倒在雪地里,爹爹,爹爹,你为什么……”它不是形容和表现喜儿如何悲痛,而恰恰就是喜儿心里想的这些话,“所以观众听到这里一下子眼泪就下来了”。《小二黑结婚》也是如此,其中有两句唱——区长:“你就是刘修德?”二孔明:“区长,就是我。”区长:“你给二黑收了个童养媳?”二孔明:“不错,有一个。”像这样一些宣叙调的创作,马可把当时受邀在中央戏剧学院歌剧系教声乐的郭兰英请到家里去,让她用山西梆子、山西民歌进行各种演唱尝试,来琢磨怎么用语言和这些音乐搭配上。基本的创作出来以后,创作组就下乡了,到河北邯郸的村子里念给农民听,听取农民的意见、吸收民间音乐和民间语言,回来再修改。
音乐很重要。乔佩娟特别谈到,“民族歌剧”是后来的叫法,当时《白毛女》是叫“新歌剧”。新歌剧脱胎于戏曲,又恰恰区别于戏曲。当时张庚、马可提出“要在中国戏曲基础上发展新歌剧”以及“新歌剧的演员要掌握两种到三种地方戏曲”的要求,专门用一个学期的时间让学员们学习中国戏曲。学校请来了昆曲表演艺术家白云生、韩世昌,河北梆子表演艺术家李桂云,评剧表演艺术家筱白玉霜等。除此之外,学校还为乔佩娟、陈颙、于萍三位学员专门请了戏曲老师,分别是筱白玉霜、喜彩莲、新凤霞。“张庚同志同意给我们买了钢琴,让我们练声,不是要我们学评剧,而是要我们用戏曲的表现手段来丰富和提高自己的表现能力。”
乔佩娟说:“郭兰英是唱山西梆子出身,她的演唱动听感人,唱什么就有什么的韵味。从事戏曲的人常讲‘好听容易,动听难’,郭兰英恰恰就是唱得非常动听。”郭兰英经常跟演员讲:“说就是唱,唱就是说。”就是演唱要唱出人物的情感和语言,演员唱的这个词本身就是人物要说的话,就是人物的情感、思想、行动。《小二黑结婚》的音乐基础虽然是晋东南及河北武安一带的戏曲和民歌,包括黎城落子、武安落子、山西梆子等,但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是它不存在戏曲的程式。“新歌剧不能直接把戏曲搬过来,它必须自己去创作,把昆曲的东西直接拿来不行,把京剧的东西直接拿来也不行。”从中国戏曲继承而来的宝贵经验,恰恰是中国歌剧区别于西方歌剧的重要特征。
阵地意识很重要。中国评剧院原副院长张玮曾在《一直坚守在民族歌剧阵地上的战士——我所认识的田川》一文中写道:“《小二黑结婚》的成功,是自《白毛女》之后,新歌剧摸索如何进一步提高发展所获得的重大突破。田川同歌剧系的师长和同学们,通过勤奋学习和创作实践,寻找到了新歌剧表现现实社会中的新人物新生活的门径。自此,中国民族歌剧有了大概轮廓;自此,中国民族歌剧艺术在新中国戏剧舞台上站稳了她的位置。”前段时间乔佩娟去看望了已过百岁的贺敬之老人,把最近关于民族歌剧的思考向他汇报。贺敬之语重心长地指出:“民族歌剧的发展可以是多样化的尝试,但是不要放弃发展中国的民族歌剧。”乔佩娟强调:“中国不能没有歌剧,特别要坚持的是这一条。就像在联合国,中国要有发言权、要有存在感,在歌剧领域也是同样的,要用歌剧来表现中华民族的精神、中国人的精神。在歌剧领域,我们可能在技术上和一些国家还有差距,但是要站得住这个阵地。后辈人做歌剧,不同观点、不同派别都要允许,以及各种坎坷、各种不足都要允许,但同时要有这种信心和毅力——中国民族歌剧一定会成功。”
乔佩娟说,自己作为1953年《小二黑结婚》首演团队中最年轻的一位,现在也已经90多岁了,未来中国民族歌剧的发展要靠年轻人。她想向年轻人叮嘱,现在对过去这些历史上经过几十年大浪淘沙“淘”出来的、几十年还“站”得住的经典民族歌剧的理解和研究还需要进一步深入。从1945年的《白毛女》到后来的《小二黑结婚》《洪湖赤卫队》《江姐》《党的女儿》等,中国民族歌剧一脉相承,但是不能止于此,期待民族歌剧有新的发展。其中非常重要的是,中国民族歌剧勿忘中国风格、中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