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黄昏,在我办公室,我与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青年演员孙娜,进行了一次长达四个多小时的交流,不仅聊了她的舞台经历,还聊了她的艺术感受以及未来的理想目标。随着聊天的深入,我越来越喜欢、敬佩面前这位看似柔弱实则坚强的年轻人了。我不仅怜惜她少年学艺的辛苦,欣赏她对河北梆子表演艺术过人的禀赋,更敬佩她在戏曲表演道路上严于律己、坚韧不拔、为追求卓越所表现出的顽强的毅力,佩服她一路走来伴随着汗水和泪水所收获的成绩、鲜花和掌声,尤其佩服她作为一名青年演员所具有的理论意识、创新意识和思想高度。
part 1
少年壮志不言愁
孙娜出生于河北新乐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她从小天资聪颖、喜欢唱歌,小学毕业那年,县里有个艺术团体到她们村招生,妈妈觉得这是女儿发挥特长的好机会,便给孙娜报了名。熟料这个打着“唱歌、跳舞、演戏”招牌的艺术院团,其实就是一个民营戏曲院团。从那时开始,孙娜一边学戏一边外出演出。没有系统的训练,又要到处奔波赶场,孙娜的妈妈很为女儿的前程担忧。在民营院团学戏一年以后,正值河北省艺术学校(现为河北艺术职业学院)招生,妈妈决定让孙娜去报考。在参加河北艺校招生考试的时候,妈妈带着弟弟一起陪孙娜到现场为她助阵。不料,在孙娜顺利过关的同时,在一旁看热闹的弟弟也被考官看中,结果姐弟俩一同被河北艺校录取。虽然一家两个孩子同时进入河北省最高的戏曲艺术殿堂学习值得庆幸,但每年数额不菲的学费成为压在父母心头的一座大山,所幸后有老师的帮助,才使孙娜顺利完成了学业。孙娜理解父母的现实压力,更感恩老师的培养成全,懂事的她一边刻苦练功学习,一边靠勤工俭学来换取生活费,幼小的年纪付出了比同龄人更多的艰辛。多年之后,当孙娜在戏曲舞台上崭露头角的时候,再回首这段往事,她不仅没有抱怨,反而生出对生活的感恩之情。这段经历,不仅成为她感知人生、体察人情、永不言弃、勇往直前的内在动力,也内化为孙娜在戏曲舞台上能够更深、更准地揣摩、表现人物内心复杂情感的重要资源。
part 2
唱念做舞样样精通
作为一名戏曲演员,在出科之前所经历过的近乎军事化的各项能力训练大致是一样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似乎道尽了戏曲演员训练的辛苦。孙娜也不例外,滚翻跌扑的毯子功,刀枪剑戟的把子功,或委婉或高亢的音乐唱腔,潇洒细腻的身段表演,文唱武打,刚柔并济,不仅丰富和拓展了孙娜的表演技艺和未来发展空间,同时也造就了她文武戏相映成辉、契合河北梆子剧种美学特质的闺门旦和刀马旦行当的基本风格。
河北艺校毕业后,孙娜被分配到省梆子剧院工作。那时剧院有很多名家,孙娜上台演出的机会并不多,但她并不气馁,一如既往地勤学苦练。当时,梆子剧院正在排一个儿童剧,虽然不是梆子戏,没有唱腔和武打,但她照样在台下认真学、认真记。几场下来,孙娜将每个人物、每句台词都能完整且带表情地背诵下来。俗话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一天,有位主演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登台演出,孙娜自告奋勇,敢于挑战自我。领导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孙娜顶替。不料,初登大舞台的孙娜神情自若,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其表演才能和舞台效果令人刮目相看。之后,孙娜的聪明、勤奋和勇敢为自己赢得了一次又一次的登台机会,其表演才能也在不断提高,不仅塑造了诸多鲜活、生动的艺术形象,被越来越多的观众所喜爱,而且不断参加全国各类戏曲大赛。截至目前,共荣获数十个国家级、省级等重要奖项。她的表演才能更被业内诸多大家所肯定、所称赞。
孙娜在舞台上的表演并非简单的炫技,而是时时刻刻与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和人物情感结合在一起,甚至可以说,将唱念做打的高超技艺,精准地融入到所表现的人物和情感之中,是孙娜戏曲表演的最大亮点,也是核心之所在。
近二十年的艺术职业生涯,孙娜主演的河北梆子剧目有《宝莲灯》《窦娥冤》《花木兰》《天竺传奇》《白蛇传》《李慧娘》《当家哥哥当家嫂》《甜水湾》《打神告庙》《潘金莲》《同心圆》等,在这些剧目中,孙娜成功塑造了三圣母、窦娥、花木兰、白蛇、李慧娘等命运不同、性格各异的女性形象,而这些人物的性格和情感正是通过独具匠心、富有艺术感染力的唱念做舞呈现于戏曲舞台上的。
1、唱。孙娜的嗓音柔滑、甜润、清脆,但在饰演不同人物、不同场景、不同情感的时候,又具有极强的适应性和爆发力。河北梆子是中国北方最具代表性的剧种之一,它的声腔音乐素以高亢、激昂、悠扬婉转而著称,擅长在高音上拉长音,出字讲究“喷口”,收音善用“砸夯”。孙娜在《宝莲灯》中基于三圣母的人物特质,将“喷口”与“砸夯”特意弱化,把唱念设计成以柔和、缥缈为主基调。如第一场刘彦昌庙中小憩时,三圣母有一大段表达对刘彦昌情感的唱腔。其中第二句是一句慢板“诗句儿比琴瑟对我轻弹”,最后一个“弹”字,按照河北梆子常规行腔处理的话,会在几番铿锵有力的高腔之后,结尾以代表性的“砸夯”结束。但这一旋律若用在三圣母身上,高腔就不能再铿锵有力,而需处理为明亮、悠扬, 最后收音时“砸夯”改用弱收音。因为铿锵有力的高腔和酣畅淋漓的“砸夯”多用来表现民间妇人凄苦悲愤的情绪,如果把这些特点用在三圣母身上,就与这一人物的身份和情感相违和。
孙娜不仅嗓音甜美、共鸣音强,而且她演唱时,在其情真意切的形象下,特别善于控制自己的节奏,显示其高超的把控情绪的艺术才能。《窦娥冤·法场》也是孙娜经常出演的一出折子戏。人物一出场,身心俱疲的窦娥是被架到舞台的。孙娜本就纤细、柔弱的形体,加之其楚楚可怜的表情,迅速将观众带入剧情,陡然产生一种怜惜之感。随后见到婆婆,婆媳俩对唱诉说生离死别之苦,尤其是到后面宣布死刑,悲愤绝望的窦娥声泪俱下、捶胸顿足对着苍天发出三个毒誓的唱腔,一层层将人物的情感逐渐推向高潮。每次演出至此,孙娜都会被剧情和人物命运感动得泪流满面,但眼泪丝毫不影响她的妆容,反而给人一种别样的美感;唱腔里所特有的哭腔,丝毫不影响她声音的发挥,声音还是那么圆润、饱满、铿锵有力。如果不是一个技艺高超且情感真挚的演员,是很难达到这一高度的,而这一高度便是戏曲表演艺术的最高境界。除此之外,孙娜出场时如此柔弱、楚楚可怜的一个小女生,到最后竟能展现出如此强烈的爆发力。其间的形体反差、情感反差,极大地增加了剧作的戏剧性张力。其实,这折戏的整台演出,孙娜都是在双臂被捆的情境下展开的,她除了站、坐、跪这三个动作以外,无法展示女演员特有的身段,没有其他任何动作来辅助,但是,她通过情真意切、情感充沛的演唱,通过演唱时的节奏把控、形态气质,尤其是最后五个“为什么”,从运腔到声音的控制,声音的高低、抑扬、乐感,很充分、很有层次感地将窦娥这个人物的冤屈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2、念。孙娜的念白,同样具有独特的艺术个性,而所有的个性同样指向人物塑造。《宝莲灯》中,孙娜通过三圣母的念白,很好地凸显这一人物的身份特点,即“缥缈”感。每句念白都会根据规定性情景有其不同的含义和处理。如三圣母第一次出场亮相之前,在幕内念道:“宝莲灯伺候!”未见其“神”,先闻其声。这五个字的声音效果是庄重、沉稳而又缥缈。当神灯普照,三圣母舞动红绸将瘴雾驱散后,用平淡中带有些许欣慰的说出“云消雾散”;当看到人间美景时,声音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喜悦:“好一派丽景也!”这一“好”字将她对人间美景的向往充分表达出来。在发声吐字时,孙娜以气带声,由心而发,尽量避免出尖亮的声音。这几个小短句从情绪上来说是层层递进的,声音处理上是由平稳逐渐明亮,但不管情绪怎样变化,始终围绕“缥缈感”而念, 有效地彰显了三圣母的人物特点。
在《打神告庙》一折戏中,主人公敫桂英寺庙大殿前与判官和小鬼倾诉苦衷,在大段唱腔之后,孙娜有一段念白,其中在念道:“小鬼,求你在海神爷面前与我讲个人情吧!”之后,有一个大的停顿,接着念道“哦,我明白了”,后面又有几个停顿。这说明前面大段的倾诉之后,她有一个反思的过程,一个顿悟的过程,然后突然明白,这些全是白费,于是,愤怒的情绪突然爆发。这样处理在充分彰显人物内在情感变化的同时,也使她的感情转换得到了充分的酝酿和铺垫,更好地将后面情感爆发戏推向一个高潮。
3、做。做功也是孙娜最擅长的表演技能之一。在《花木兰》中,花木兰是一位代父从军的巾帼英雄,但在从军前,她是一位青春少女,“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此时,孙娜的表演温柔细腻,活脱脱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决定从军后,孙娜的表演瞬间转化为一个年轻洒脱、帅气英武的士兵形象。十几年的战场拼杀,“露宿黑山头”“寒光照铁衣”,花木兰已经成长为一名洒脱里见沉稳、英武中有成熟的大将军形象。不管是少女、士兵还是将军,孙娜的一招一式、举手抬足、流连顾盼都能很准确地表现出人物不同的外在形象和内在情感。
为了很好地展示《宝莲灯》中三圣母这一人物特征,孙娜在动作、身段处理上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以“兰花指”为例。传统兰花指的高度大概在胸腹位置,而三圣母有几处兰花指动作,却没有依据传统,有自己的独特意蕴。如唱“阡陌间耕桑人男女相伴”和“好一个采药人……”时,这两处的兰花指即手的位置自胸腹下移到了小腹位置,手臂的开合在传统基础上又向回收拢了一点, 给人似指非指的感觉。因为这两句唱前一句指向人间爱情,后一句指向自己的心上人,而三圣母身为神仙,首先身份上不允许她有凡心,所以这个动作做出来不能“明目张胆”;其次在面对心上人时,少女的羞涩、忸怩干使她的动作遮遮掩掩、欲语还羞。
4、舞。水袖舞是孙娜最擅长的舞蹈动作,在不同的剧目中都有所表现。在《打神告庙》中,孙娜从多个方位与判官进行倾诉和交涉,她的心理变化也从寄予希望到无助失望。这折戏水袖的运用就非常到位,从速度到节奏再到多样展示,它不再仅仅是技巧,更是人物复杂情感的充分外化,有效地拓展了戏曲艺术的表演空间。《宝莲灯》三圣母身上最鲜明的两个特点就是红绸舞和剑舞。当红绸舞动,形成各式各样飘逸的绸花时,它象征着驱散瘴雾后人间袅袅升起的炊烟、男女传情达意的桥梁以及欢喜雀跃的心情;在唱“我欲乘风去”时,三圣母舞动红绸来了一串小蹦子,在连环的转动下,红绸形成了由远及近的大车轮花,象征着三圣母奔赴人间的急切心情;唱到“怕什么仙规重重法森严”时,应和着每个字的节奏,三圣母扬起红绸,在层峦叠起的红绸下利用快跑场冲天而出, 配合着锣鼓经“仓仓仓仓来乞台仓”双手击掌亮相!这一系列富有冲击力的连环动作,表达了三圣母为了心中理想敢于挑战不合理皇权制度的大无畏的反抗精神。
将孙娜的表演技艺和风格特点这样分开来讲,只是为了论述的方便而已。其实,这些唱念做舞的表演技能在孙娜身上是融为一体、不可分割的,尤其是所有这些技能都服务于舞台上的人物形象,凝聚于人物的内心情感。有了这样的高度和自觉,才使孙娜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业内同龄人中的翘楚。
part 3
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的理性思考
作为一名戏曲演员,在舞台上能够达到唱念做打样样精通,且取得了不俗的表演成绩,在业内越来越受到关注,这已经很难得,然而更难得的是,孙娜还将自己的学习体会、舞台体验和从前辈身上汲取的丰富经验和表演技能进行理性的梳理、总结,进而进行更深入地思考,去伪存真、去旧存新,从而内化为自己丰厚的艺术给养,在理论和实践上,为自己再攀高峰做充分的准备。作为一名青年演员,这更加令人钦佩。
在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工作了几年的孙娜,2014年,她凭《潘金莲》荣获文化部举办的第二届文华艺术院校戏曲比赛全国地方戏“金奖”。2015年赴中国戏曲学院再度深造,2019年她凭借一篇很有见地的论文《浅谈河北梆子<宝莲灯>中“三圣母”的人物塑造》顺利毕业。这篇论文她以河北梆子《宝莲灯》为研究对象,以剧中三圣母这一人物形象为支点,系统梳理了河北梆子《宝莲灯》这一经典剧目的创作过程、历代沿革、艺术特色,并重点对三圣母这一人物形象从不同年代表演艺术家的表演特点、艺术创新、舞台风格做了较为详实的分析和阐释,不仅从技能上为戏曲表演者提供了丰富的资源,提供了知其所以然的理性分析,更为中国戏曲的研究者提供了具体可感的实践经验和理论依据,具有极高的实践意义和学术价值。
在论文的后记里,孙娜说到,她的最高理想是“舞台能演,讲台能教,案头能写,会场能说,对外(外国人)还要能用外语交流的现代化综合性人才”。通过与她交流,我深深地感觉到,在舞台上唱念做打几近全能的她,正在自觉地向着这个目标奋进。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孙娜,正处在艺术生涯的黄金时期,正如诸多业内专家对她的期待那样,孙娜必将成为河北梆子旦角未来的领军人物。
作者简介:王露霞,河北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