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艺术的演进中，策展已从传统意义上的作品遴选与空间布置，升华为一种复合型的文化生产与社会介入行为。它超越了单一的视觉呈现功能，日益彰显其作为一种社会能量的属性。这种能量，意指策展活动通过构建特定的文化场域、编织意义叙事、促成公共对话，从而对社会审美认知、文化记忆传承以及社群关系联结所产生的能动性影响与催化作用。
理论生成：从“陈列展示”到“能量场域”的转换
传统博物馆学与展览实践的核心范式可概括为“陈列展示”，其重点在于艺术客体的保存、归类与线性呈现，观众的角色相对被动，主要进行静观与接受。然而，随着跨学科研究方法的引入以及观众中心理念的强化，当代策展范式正经历向“构建能量场域”的转换。
这一范式的根基在于将展览空间视为一个动态的“场域”。在此场域中，艺术作品不再是孤立的审美客体，而是与空间设计、文献资料、科技媒介、公共活动以及流动的观众共同构成的知识生产系统。策展人的角色，近似于一位“文化导演”或“场域建筑师”，其核心任务不再仅限于挑选作品，更在于策划一场“遭遇”，让作品与作品、作品与空间、历史与当下、专业话语与公众经验在此发生碰撞、对话与“化学反应”。这一过程生产的不再是固定的知识结论，而是开放的认知体验与情感共鸣，其释放的“社会能量”便体现为对公众审美素养的启迪、对文化议题的激活以及对集体身份的塑造。
实践解析：社会能量的生成路径
社会能量通过策展实践得以实现。具体可分解为以下三个维度：
一是叙事转化：从学术研究到知识剧场。如何将学术研究成果转化为公众可感知、可理解、可沉浸的叙事体验？这要求策展实践具备强大的“转化”能力。以笔者策展的“幽居近物情——彭先诚杜甫诗意作品展”（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展出）和“写意人生——张士莹画展”（中国美术馆展出）为例：前者将彭先诚作品中的诗意与杜甫的诗意相结合，寻找二人文学艺术上的共鸣点。杜甫的诗风沉郁顿挫、深厚博大，蕴藏悲天悯人的家国情怀。但他的诗又是“幽居近物情”，他以自己的方式，从身边事物咏叹世事人情和时代变迁。彭先诚的作品亦如此，既有对身边景物“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烂漫描绘，又有对古今气象“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豪迈铺陈，不论是小情小景的匠心独具，还是大气磅礴的放逸抒写，都与杜诗的意境相契相合。后者则通过“乘物游心”“理融神畅”“蓄素守中”三个单元梳理了张士莹的生平文献与风格流变，以倒叙的方式回顾了其艺术历程。又如，笔者策展的第三届、第四届“回望东坡——苏轼主题书画展”：第三届通过“烟雨任平生”“意造本无法”“明月清风我”三个单元，分别代表东坡文化所蕴含的旷达超逸的人生境界、自然尚意的审美理想、高洁傲岸的文人风骨。第四届则以“苏轼足迹”为线索，分为“岷峨雪浪淬文心”“一蓑烟雨任平生”“惠儋谪路济民生”“行藏踏破八州月”四个单元，策展理念从其人生足迹展开，铺陈开苏轼从四川出发，历典“八州”宦迹，以及贬谪“黄州、惠州、儋州”的心路历程，铺陈开其波澜壮阔的一生。
二是时空折叠：构建历史与当下的对话性现场。历史题材或传统文化主题的展览，最易陷入“标本展示”的窠臼。当代策展需要利用空间叙事手法，创造性地“折叠”时空，让历史精神在当代语境中鲜活地“重现”，而非静态地“再现”。四川博物院举办的“高山仰止 回望东坡——苏轼主题展”即为此中典范。该展览并未满足于用古今作品进行简单对比，而是大胆运用“场景重建”与“情境浸润”，通过复原宋式美学色调的书房、西湖微缩景观，乃至参照古画营造的“西园雅集”互动空间，构筑了一个高度沉浸的“宋韵世界”。展览还引入雕版印刷体验、仿古“交子”交易等参与环节，使观众得以从被动的“观画者”转变为可触摸、可操作、可扮演的“入画者”。历史在此不再是遥望的对象，而是可以步入、互动甚至“生活”其中的环境。这种策展思维，本质上是将苏轼代表的文人精神与生活美学，转化为一套观众可参与的当代文化语法，在跨越千年的对话中，释放出连接古今的情感与文化能量。
三是公共激活：从观众到参与者的角色重塑。社会能量最终需作用于人，当代策展要促成观众从被动的信息接收者，向积极的思考者、对话者乃至共创者转变。这要求策展具备明确的“公共性”导向与“参与式”设计。因此，在现在的美术馆运营及展览策划中，应更多地关注到观众的互动体验及公共教育项目，策展实践与文旅产业、社会美育紧密结合，延伸展览边界。笔者曾有幸参与中国文联、中国美协举办的海外研修项目，到美国、澳大利亚等地进行海外中国艺术展览的考察和研究。例如，澳大利亚文旅融合型展览模式提示策展实践需思考如何与更广阔的社会经济文化生活产生联动，而美国小型非营利机构灵活、深入社区的策展方式则凸显出艺术介入社会毛细血管、激发本地活力的可能性。这些视角都促使策展人思考，如何让展览的能量溢出美术馆的围墙，深度嵌入社会肌理，激发公众的持续参与和创造性反馈。近年来，成都在构建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进程中，艺术展览也越来越倾向于文旅结合和产业发展，越来越注重广大公众的参与性和美育教育。
综上所述，将策展理解为一种“社会能量”，意味着我们不再将其局限于艺术系统内部的闭环操作，而是视其为一种能动的文化实践方式。它通过叙事转化、时空折叠与公共激活等路径，将静态的文化资源激活为动态的知识生产过程，从而在教育启迪、文化传承、社群建构乃至城市更新等多个层面释放其影响力。通过构建有温度、有深度、有开放性的文化场域，让艺术的力量更有效地汇入社会发展的洪流，在有限的空间与时间内催化出无限的文化可能与社会价值。
作者系成都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美协副主席
栏目合办：中国艺术报社 成都市文联
